夢中城堡

[angelin]

真的愛情是痛苦的，而且還是沉默的。 愛玩愛笑的年輕時代，好像一眨眼就過去了。 我自己愛玩，出了學校做事，仍然是一面工作，一面玩耍。常常換老板，常常辭了職去旅行。 到喜歡的地方，就想住一住，只玩三天兩夜，哪能過癮？一住住上一個月，把錢花光了，只好回家。回家賺夠了錢，再出去玩。 工作是為了不工作，工作是為了玩樂。我一直努力奉行一種玩樂至上的人生哲學。 出社會這麼多年，好像對做什麼工作，沒有定見，釵h行業都曾經嘗試過。只有對去什麼地方旅行，胸有成竹，早早就展開行動計畫。 從來沒想過有一天，對旅行也會覺得疲倦。 前兩年，去蘇格蘭流浪了一陣子，回來以後竟然覺得疲倦。 在英國北部的蘇格蘭，有兩個台灣那麼大，可是人口很少，只有五百萬人。 離開擁擠的台灣，我最希望去人煙稀少的地方。蘇格蘭可是稱了我的心意，在那兒看到的牛羊都比人多，而每天早上散步，遇不上一兩個行人，倒是樹木成林，在一夜好眠之後，搶著和人打招呼。 坐上大巴士，往蘇格蘭北部開去，簡直就像進入了荒原。大都市都集中在南方，五個比較大的蘇格蘭城市，周圍就聚居了差不多三百萬人口，其餘稀稀落落的兩百萬人，分散在廣大荒涼的北方。 有時巴士開上好幾個鐘頭，也見不到兩輛車。一望無際的道路，狹窄得只能通行一車，就是我們一輛巴士，前無古人，後無來者，在天地悠悠的北方，獨行。 這裡只有一線道，單行雙行全失去了意義。反正開上幾個鐘頭，才會遇見對面駛來的另一輛車，也不用紅綠燈，也沒有指示牌，任意在路邊停一停，讓一讓，兩車就錯身而過。只要一錯過，再下去幾個鐘頭，又是天蒼蒼野茫茫，千山萬山唯我獨行。 平緩的草坡上，有牛有羊，也不是成群結隊，三三五五散落著，有時一隻孤獨的羊，默默坐著，凝視著疾駛而去的巴士，和巴士中的我們。 牛羊應該是有主人，只是牧場太大，看不到圍籬，看不到房舍，也看不到主人。所以牠們就像野生的動物一樣，自由自在。 我從來不曾特別喜愛什麼動物，可是在蘇格蘭，人卻不由自主地被動物吸引，是因為牠們的生存環境吧！在大自然裡，自由自在，即使平凡的牛羊也充滿了靈氣。 山水有靈，徜徉其中，自是靈氣滿溢。 去北方之前與之後，都落腳在愛丁堡，也到其他城市去轉了轉，沒奈何，一定得回到愛丁堡。 是因為全蘇格蘭，我最喜歡愛丁堡。是因為甚至全世界，我最喜歡愛丁堡──我夢中的城堡。 一到愛丁堡，就被迷住。走遍半個地球，從沒有像這次旅程，陷入泥濘中，拔不出腳來。 旅行經過的地方，大半都喜歡，文明或落後，各有各的奇妙。有幾個特殊的所在，會想再去，住久一點。若是放在心上，會惦記著，像一個特別的朋友。 只要旅行得夠久，遲早總會遇上自己夢中的城市。到了這裡，就不想再往前走，不相信前面還有風景，不相信前面還有城市，不相信前面還有夢。 只想在這裡停駐，不走了。讓時光和歲月都在這裡停駐，不再走了。 愛丁堡不大，兩條長長的繁華大街，中間夾著一個長長的、像山谷一樣凹陷的美麗公園，斜坡上有古堡，古堡後有小山。小山可以爬，古堡可以遊，公園可以任人閒蕩。一切都很真實，可是當黃昏的夕陽灑滿了公園，月亮掛上古堡的尖頂，人緩緩走過，像走在全然不真實的夢裡。 是城市也是鄉村，是現代也是古意，是文明也是原始。愛丁堡美得矛盾，美得複雜，美得神祕，美得讓人無法再挪步向前。 第一次，和一個城市戀愛。 是愛情吧！第一次，會想要永遠。 想住在現在住的那一條小街上，鋪著石板的街道，彷彿馬車隨時會達達走來。四層樓的公寓，家家都有一大片奢侈的後花園，保證後窗的景致如畫。 整條街只有一邊貍苳l，另一邊是樹木參天的坡地，前窗是大片的玻璃，也無須拉上窗簾，街上少有行人，對面更無住戶，只是樹，用深深淺淺的綠滋養每一扇窗。 住了一個月，從深秋到初冬，看綠葉轉黃，黃葉凋零，等不及見到雪，只聽說雪會把枝條壓彎，堆積上透明的冰層。 公寓後面的小山坡，五分鐘就走到頂，可以望見如帶的河流，和大半個城市。 這一排房子，有一戶待售，是整棟四層樓，加上地下室。我很認真地找房地產報紙來看，很認真地想，不住這兒的時候，該委託什麼人來管理。 從來不覺得自己沒錢，這卻是第一次想要有很多很多錢，可以隨隨便便就買下一棟房子──在陌生的外國、陌生的城市裡。 是愛情吧！第一次，希望能安定下來。 在愛丁堡遊蕩得夠久，足夠人想明白，一生一次的愛情，不一定能夠有結果。 沒有留下來的理由，甚至沒有再回來的理由，一切的一切，都在遙遠得要飛二十個小時的島上。 突然覺得疲倦，對旅行，對異鄉。 突然好想回家，不要再流浪了。 原來旅行只是尋覓，尋覓夢中的城堡。十幾年來來去去，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什麼，有一天終於走入夢中，愛上一個城市，然後旅行就結束了。 不必再尋覓，不再有神秘的呼喚，催動著一次又一次的旅程。 很安分地回家來，很安分地計畫正常過日子。 甚至很少去想那夢中的城堡，它總在那裡，回頭去看似乎也是多餘。 是愛情吧！第一次，知道愛過就沒有遺憾。 沒有遺憾，沒有留戀，連記憶都變得淡薄。 不能安定的城市，不能挽回的愛情，隔開一段時日，便遙遠得像不真實的夢。 一生一次的愛情，一生一次的城市，有過走過，就是幸福。 王爾德在他寫的一個童話故事＜了不起的火箭＞中說：『真的愛情是痛苦的，而且還是沉默的。』 這是真的愛情吧！我從不曾對人提起。